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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云——一个岭南艺术家族的女性百年生命史_安博电竞直播-安博电竞官网电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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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云——一个岭南艺术家族的女性百年生命史
来源:安博电竞    发布时间:2024-06-15 16:08:22

  苏家三代八位女画家合影,前排左起:韦潞、吴丽娥、苏芸、林蓝,后排左起:苏华、苏小华、苏家芬、苏家芳(受访者提供/图)

  艺术家,1971年生,广东潮州人,广东省美术家协会主席、广东画院院长、广州美术学院党委书记、第十四届全国人大代表。代表作有国画作品《诗经——长歌清唱》《长流不息——保护文化遗产传承民族文脉》《清华》《岭南风情》《白菊》,公共艺术作品《广州长隆酒店》(合作)等。2024年,当选中国美术家协会第十届副主席。

  林蓝一边摩挲着猫咪的头,一边细细道来家里的“猫经”:家里养过很多只猫,最长寿的是黑黑,活了22岁。它是林蓝的外婆吴丽娥的模特和缪斯女神。

  “黑黑当然有胡须了。外婆画的猫之所以没有胡须,是因为她开始画画时,眼睛已经老花,看不清这么细的猫须。另外,手也抖了,控制不好笔了。”林蓝解释。

  客厅一侧的画室静悄悄的,偶然传来几声轻轻的咳嗽——她的母亲苏华、父亲林墉正在作画。两位画坛名家都已年过八十,每天最重要的事依然是画画,雷打不动。

  “一辈子都这样过来,全家几代人都老老实实地当着手艺人。”林蓝笑着说,“我阿爸说我们是手艺人之家、老实人之家。”

  这个“手艺人之家”诞生了九位女性艺术家。谈到家族中的女性,林蓝对我说,“我们要有独立的灵魂、独立的状态,有自己的志趣和事业,以实力活着。外婆就是这么教我们的。”

  1986年,当中风瘫痪五年的老伴去世时,70岁的吴丽娥忽然觉得心空落落的。

  这个瘦弱的老太太一辈子围绕着丈夫、儿女、孙辈打转,如今儿女们事业有成、孙辈们陆续长大,她每天似乎只剩下两件事:健身和休息。

  她与长女苏华一家同住。家里有的是纸和笔。一天,她坐在书桌前,拿起笔,在旧挂历的背面写起来。她每天写一页,一页大概两百来字。

  林蓝一页一页地慢慢读下去,才知道外婆是在回忆以前的事,从她在澳门的童年、少女时在珠三角做工的见闻,到日本侵华战争中的流离失所,再到儿女们的出生、长大,然后写到孙辈们的小时候………

  自林蓝有记忆起,外婆就患有严重的哮喘,一犯病就喘得整宿不能入睡,有时需要送医院急救。但她发现,外婆一写东西就不喘了,精神也明显好了。于是,家人们都鼓励她写下去,“就当健身”了。

  吴丽娥越写越有劲,有时天不亮就起来写,一口气写上几十页,就这样写了五年。一天,一位老朋友来林家做客,偶然读到这份手稿,大为赞赏,认为很有史料价值——从一个平凡家庭主妇的角度记录了中国南方的百年动荡史。在他的举荐下,1992年,这部21万字的自传出版。长女婿林墉为书取名《命运的云,没有雨》。

  该书获广东省粤版优秀图书提名奖。2000年,日本的明石书店出版其日文单行本,译者为松山五郎。

  书出版后,吴丽娥心里又空落落了一阵——这一回,她拿起了女儿、女婿的画笔,开始尝试画画。这一年,吴丽娥78岁。

  那时,家里养了一只深色的狸花猫,大名黑黑。每天,黑黑都会跑到吴丽娥床前,依偎在她身边,一直到它临终前。“她就开始一点点画这只猫,一画就很有个性。老人家省惯了,颜料干得都不行了,她都不舍得挤新的,老蹭干了的颜料,结果就在纸上形成了不一样的层次的高级灰。”专业画画的孙辈们都好奇地问她是怎么调出来的,她说不出个所以然,单单就“觉得靓啊”。“真是调不出来的,还是因为她脑子里的审美好,加上一直不停地画,很认真地学习。”

  吴丽娥每天都画,画心爱的黑黑,画家里其他的两只猫,画她所见过、听过的人物。神奇的事再次发生:一旦画起来,她的气就顺了,哮喘病消失得无影无踪。

  “(写作和画画)那些是她身体所需要的,是一种很本能、最深层的需要。这样表达出来后,她才能心灵平静,才会舒服。”林蓝说。苏家三代出了十来个美院科班出身的画家,有时他们会讨论一个话题——真正的艺术是不是就该像外婆那样?

  吴丽娥的素人画在艺术圈的名气也慢慢变得大。一次,广美的一位教授带着一个英国的艺术评论家来林家拜访。那个英国人认真看了他们家里十几个人的作品和画册,最后买下了外婆的三幅黑猫。

  “他很喜欢,因为她的画很直觉、情感很真,他被画面的某种气息打动了。外婆当时特别激动,说她刚刚经济自立了,没想到都快90岁了竟然卖出画了,‘这钱虽然我用不了,我要收起来。’后来也不知道收到哪里去了,好几千英镑呢。”

  1998年底,苏家美术馆在吴丽娥老家新会开馆,她的作品由该美术馆收藏且长期陈列。2002年3月,她与女儿、孙辈一道在广州艺术博物院开特展,展名为“一家三代八位女画家”。2008年,吴丽娥出版个人画册《吴丽娥:九十三岁老人画集》,林墉作序,儿女们为之配文。

  2002年,《命运的云,没有雨》的日文译者松山五郎来广州拜访林家,提出想见一见书的作者。无论家人们怎么劝说,吴丽娥坚决不见。当松山先生走到她面前,她突然情绪激动,泪流满面。

  那一瞬间,六十多年前香港沦陷期的记忆汹涌而来。当时,她在青山道的一家毛巾纺织厂当女工。一天,几个日本兵闯进女工居住的厂区来找“花姑娘”。听到响亮的皮靴声,她和女工友们打开住处的后门冲了出去,疯狂地奔跑,身后传来一阵阵日本兵的浪笑声。

  吴丽娥祖籍广东新会,1915年生于澳门。她的父亲在澳门的一家典当铺做掌柜。因为母亲患疾,她7岁就和妹妹承担起持家的担子,读了两年小学后不得不辍学。后来典当铺亏空倒闭、东家卷款而逃,父亲带着妻女回到老家谋生。

  在新会乡下,吴丽娥和妹妹相依为命,种菜、抓鱼、捡柴。年龄稍长后,姐妹俩辗转于顺德地区的大良、容奇等镇做纺织女工。1937年,日本侵华战争全方面爆发。次年,日军从大亚湾附近登陆,战火很快烧到容奇镇,姐妹俩逃回乡下。

  不久,吴丽娥和妹妹相继出嫁。她的丈夫是一个在新会县城教书的年轻人,名叫苏耀平。婚后不久,苏耀平便前往香港的一个战时孤儿临时收容所工作。很快,日军占领了新会县城,她逃到乡下,经澳门到香港投奔丈夫。此时,已有大量难民涌入香港,她在香场、纺织厂、保安公司做工。

  1941年秋,香港也沦陷了。吴丽娥一边在毛巾厂打工,一边照顾着待产的妹妹。当时,香港市面上已经断粮,时有日本兵掳掠奸杀,还有歹人趁乱放火打劫,工友中陆续有人因饥饿倒下,有的全家不剩一口。在惊吓、挨饿中熬过几个月后,1942年春,吴丽娥和妹妹及其孩子坐着难民船离港,回到新会乡下,后前往粤北韶关地区。此前,苏耀平已奉命撤回内地,然后北上韶关,在邮电局找到了工作。

  1943年1月,日军飞机轰炸韶关,黄田坝火海一片,怀着身孕的吴丽娥和丈夫一起逃出,随身财物付之一炬。空袭持续了两个多月。当年3月,她在当地卫生院诞下一个10斤多重的女婴,哭声响亮。她给女儿取名苏侠华(后更名为苏华)——希望女儿长大后能像武侠小说里那样,成为一个武艺高强的中华女侠客。

  1944年,韶关战事再度吃紧。邮电局撤到连县,三个月后又接到紧急疏散到梅州的通知。吴丽娥怀着四个月的身孕、携着一岁半的大女儿,在饥寒、疲乏、黄病之中,从大炕口一路步行到兴宁,再由兴宁坐车进入梅县,然后乘船到松口镇,全程几百公里。在松口,她生下了次女苏家芬。

  等到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吴丽娥带着孩子随丈夫迁到光复后的广州。曾经繁华无限的广州城已是满目疮痍。乡下的亲人们寻来,骨肉相见,悲喜交加,恍如隔世。

  “外婆是个爱憎很强烈的人,她这一生最恨的是日本人。”林蓝略显无奈地忆起了松山先生的那次到访。

  令人欣慰的是,吃了“闭门羹”的松山先生说他理解外婆的心情。他情绪也很激动——作为广岛爆炸的受害者、侵华日军的家属,他终生反战,并将余生投入到民间的中日友好事业中。

  1957年的一天,苏家迎来命运的一个关口——家附近的一块大空地上突然来了很多人和机器,轰隆隆的十分热闹。一年前,一家人随父亲单位安排,搬到当时位于广州市郊的海珠区晓港新村职工宿舍。

  当时,长女苏华初中毕业在即。因为她画得不错,学校老师建议她报考位于武汉的中南美专附中。她把作业邮寄过去,不久收到一张准考证。巧的是,准考证上写的学校新址就在家门口。原来,空地在建的是一所美术学校,学校后来更名为广州美术学院(以下简称“广美”),并设有附中。当时,苏家7口人靠着七十多元收入生活,苏华得以学费全免。

  进美院附中后,苏华经常把习作带回家让弟妹们临摹,教他们绘画基础,带他们去写生、到学校里看画。当时,最年幼的苏小华才3岁,光着脚丫子跟着他们在美院跑来跑去。在大姐的引领下,老二家芬、老三家杰先后考入美院附中。

  这一年,苏华从广美国画系毕业,等了两年才分配工作。那时,大专院校毕业生全部被送到艰苦地区接受再教育。她被分到粤西南的阳江县漆器厂当设计员。不久,她和同窗十年的林墉结婚。当时,林墉被分配在隶属珠海的斗门县文化馆,夫妻俩要见上一面,水路加陆路需要花上两天两夜。

  林墉来自于潮州一个民间工艺世家,是广美当时公认的才子之一。在斗门县文化馆,一有演出,他吹拉弹唱都得上,就没有画画的机会。

  到1970年代初,广东省恢复了开办于1926年的农动讲习所,需要一批大型历史题材创作来支撑。一批散落在各个犄角旮旯的、最有才华的年轻人被召集起来,林墉也被抽调回广州。

  1970年代的前五年,他创作了一批广为流传的大型历史题材宣传画,其中最广为人知的是《延安精神永放光芒》。

  1972年,林墉与广美校友陈衍宁、汤小铭、伍启中合作水粉组画《国际歌》,代表广东参加全国美展。因为主题临时撤换,国际题材全部落选。落选前,这批广东作品在中央戏剧学院礼堂展出,结果吸引了全国美术界同行来观摩、学习,影响力远胜当年的得奖作品,“广东四大金刚”的声名由此鹊起。到1980年代,他们成为岭南画派新一代的代表人物。

  林墉主攻人物,苏华则长于书法和山水画。从美院毕业后的十余年里,苏华以最熟悉和热爱的珠江三角洲为母题创作国画。1982年,她进入广州画院,和丈夫一样成为专业画家。

  1979、1981年,夫妇俩受邀到巴基斯坦访问,回国后创作了富有异域风情的巴基斯坦系列,画面上南亚族群独特的外貌和多彩的民族服饰所形成的浓烈审美,让当时的国人耳目一新。这批组画拿下了首届广东鲁迅文艺奖,并在中国美术馆展出,一时惊动了北京文艺界的老先生们。此时两人才36岁。

  时任巴基斯坦总统齐亚·哈克说,我们的油画家老是画我们的战乱、苦难,没想到中国艺术家反映了我们如花般的生活场景。巴方将之印成画册《林墉苏华访问巴基斯坦写生画集》,精心包装为国礼赠送到访的贵客。1983年,林墉获得巴基斯坦总统颁发的“卓越勋章”。

  林蓝说,父母的个性和风格完全反着来——父亲是少年天才,一路都走得很顺,天赋又特别全面,在艺术上属于清新、华丽的“感人派”;母亲的书、画则阳刚有力,属壮美一派。

  苏华1943年在日本轰炸韶关时出生,一岁多起就跟着母亲四处逃难,早早饱尝了生活的艰辛。“她从小就知道生活最真实的样子。所以,性格里有男儿气,做事很认真,认真到极致,就一股子要做到底的劲。我有时候觉得她去做别的事也会成功。”

  “文革”初期,在苏家躲避过战乱的粤北韶关地区,分配来了一大批从广州美院、美院附中毕业的青年艺术家,苏家的老二家芬、老三家杰也在其中。

  从广美工艺系毕业后,1969年苏家芬被分到韶关地区的群众文化艺术馆。恋人、青年雕塑家韦振中三年后也追随而来。夫妇俩在韶关一待就是10年。直到1979年国家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两人先后调回广州,在广东工艺美术学校当老师。韦振中后来回到母校广美,执教于雕塑系。

  在苏家姐弟妹中,家芬是最专注于画画的那个。她主攻水彩和水粉,擅长静物写生,对着她喜爱的水果、花卉、蔬菜、鱼、器皿、桌布等日常之物,一画就是几十年。其中,最具个人风格的是她的“塑料袋系列”。这种现代生活无处不在的人造包装,经她的发掘,展现出独特而迷人的美——透明或半透明的质感,装物时的沉重感和空着时的轻逸,如变形金刚般形态万变。

  相比二姐,老三苏家杰的处境要艰苦得多。1968年,因被一幅名为《顿巴斯矿工》的苏联油画吸引,他主动要求到煤矿工作。他被分到韶关的梅田矿务局,在矿上、井下参加劳动、体验生活,认为自身很快就能画出《顿巴斯矿工》那样的作品。严酷的现实很快击碎了这个年轻美术生的玫瑰色的梦。当时煤矿的工作环境恶劣,伤亡事故时有发生,每次下井都是一次生命的赌博。他公开画画的机会就是给死于矿难的工人画遗像。

  1969年9月,梅田矿务局二矿发生瓦斯大爆炸,井下9名矿工遇难。苏家杰赶到灾难现场,随后创作了一套大型幻灯片,被送到韶关汇报演出。接着他又画了一组矿工速写,发表在省级日报和画报上。他的才华引起了韶关地区领导的注意,并于1973年上调到韶关地区文化局工作,与二姐相聚。他也在韶关安家,结婚生女。

  “文革”结束后,苏家杰于1980年调回广州,进广东人民出版社工作,一年后参与创办花城出版社,曾任该社美术编辑室主任,为《花城》等多本重要文学期刊做过美术编辑。

  改革开放以来,勤奋高产的苏家杰为当时很多有一定的影响力的文学作品设计封面和插图,也见证了1980年代文艺冲破思想禁锢的曲折。

  当三个姐姐哥哥毕业分配到各个角落,17岁的苏家芳则面临着上山下乡的命运。她落户插队在花县(今广州市花都区)的新华公社新街大队望岗生产队,独自住在一个牛栏隔出的小间里。

  她种菜、劈柴,每天下地干农活,挣的工分完全不够口粮。一天,得知公社里开三级干部会议,她就在会堂唯一的出入口处拦上一根绳子,在上面挂满自己画的革命样板戏中的英雄人物等。会议结束后,公社干部从门口出来,苏家芳站出来自我介绍,说这些是她的画。

  从此,来找苏家芳画画的生产队络绎不绝,她很快成了公社上的名人。她还用画画余下的颜料帮老乡们装点家居,用朱笔在黑漆漆的柜子上画点缀,再在柜门两边写上毛主席的诗词。老乡们都很开心,觉得家里光鲜漂亮多了。

  当了10个月农民后,苏家芳被花县文工团吸收为美工,兼报幕和演员。她与一同插队的男知青乔平相恋、结婚。乔平来自知名音乐世家,“文革”结束后进广东省乐团担任男高音。苏家芳则考入广州市艺术学校,毕业后入广州歌舞团担任美工。她后来在广美国画系进修,转入广州文艺研究所。夫妇俩退休后旅居北美,从事教学,并活跃于中美艺术交流活动。

  苏家芳擅长画花鸟,善用色彩,在澳门、北美都办过画展,在美术教育方面也颇有建树。

  四个大孩子已各奔东西,吴丽娥开始为身边的小女儿忧心忡忡——“文革”刚开始时苏小华才读小学三年级,此后学校经常停课、组织下乡务农,她几乎没正经上过几天课。小华常常一个人窝在家里的沙发上读各样的书,唯独对画画没有表现出兴趣。

  “这样就算毕业,也一无所长,难免还要走老四家芳上山下乡的路。”老母亲决定引导小女儿也走上画画的道路。每天晚上,她戴着老花眼镜在灯下临摹革命样板戏里的人物,然后把这些画钉在墙上。这果然引起了苏小华的注意,她对妈妈的画很不满意——“一点都不像”,一把抢过笔画起来。看到自己的画更好,还得到了夸奖,她很得意,对画画开始有兴趣了,后进广州市青年文化宫的美术组学习,画作入选了广州市的美展,还发表在青少年报上。

  母亲的良苦用心没有白费。高中毕业后,苏小华被下放到广州郊区农场锻炼,不到一年就考入广州杂技团舞台队当美术学员,三年后转正为舞台队的美术设计。1979年,她考入广美国画系。

  从广美毕业后,苏小华到广州美术馆工作,历任广州美术馆馆长、广州书画研究院副院长、广州画院副院长。在苏家姐妹中,苏小华被认为是最聪明最有灵气的那个,她的画善用意境和联想。在书画鉴赏和艺术评论上,她也颇有专业造诣。

  童年时,林蓝早上眼睛一睁开,父亲林墉、母亲苏华就已经在那里画画了,“每天都是这样,不管前一天睡得多晚,他们第二天7点必定起来画画。”

  林蓝上初二时,广美附中恢复了中断许久的招生。她追随父母的脚步,读附中四年,又被保送进广美的国画系。接受八年科班训练后,林蓝考入中央工艺美院(今清华美院)学壁画设计,“也许可以把绘画放到一个更大的场域里,跟火热的社会发生关系。”她跟着导师袁运甫先生研习壁画,到敦煌考察壁画、佛像及石材、颜料,研习宋画以及金箔纸上的创作,尝试新的创作形式和载体。

  在清华美院取得实践类美术博士学位后,林蓝回到广美执教。2011年,中国文联、财政部、文化部主办,中国美术家协会承办了“中华文明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林蓝用金箔纸创作的国画《诗经——长歌清唱》入选。她取材少年时熟读的经典《诗经》,以“王者采诗”为主题,用“风、雅、颂”为线索,将《关雎》《蒹葭》等14首名篇层层推进,连贯成一幅从“人间之美”升华至“礼乐之美”的巨幅画卷。在对先秦时期的史学考证和考古发现的严格规范之下,她几易画稿,历时四年才完成,画作现为国家博物馆所收藏。

  我见过林蓝早期的一些线描的人物画,里面的少女柔美、灵慧,笼罩着淡淡的忧伤,仿佛是从屠格涅夫小说里走出来的。从早期女性的、偏个人色彩的创作,逐渐走向如今的大型主题式创作,林蓝以“修齐治平”来解释自己的艺术转变。画画之外,她一直担任行政管理工作——2015年出任广美副院长,2019年转任广东画院院长,2023年底回到广美担任党委书记。

  与林蓝从小一起长大的二表妹韦潞现执教于广美,她的创作方向是剪纸、漆画,作品天马行空,富有想象力和梦境色彩。排行老三的苏芸是苏家杰的女儿,如今在中山大学的博物馆工作。读美院期间,她就开始为出版社做封面和装饰绘画的设计。在本世纪前十余年颇有一定的影响力的“思想者文库”——《另一种启蒙》、《思想史上的失踪者》、《辫子、小脚及其他》等,封面设计都出自她之手。苏家芳之子乔乐如今在中央戏剧学院电影电视系任教,他是中国培养的第一代影视特效人,先后与知名导演娄烨、李玉合作,担任电影《浮城谜事》《推拿》《观音山》的特技指导,也是韩寒执导的电影《后会无期》《乘风破浪》《飞驰人生》的视觉总监。他的太太叶子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创办了国内第一个独立的视效监管全流程团队,是《乘风破浪》《飞驰人生》等影视剧的视觉特效制片人。

  苏小华的女儿李山珊生于1990年,也是林蓝最小的表妹。在美院附中读了三年,她考入广美。既定的轨道让她感觉憋得慌,大一没读完就办理了退学,从零基础开始学法语,后被法国巴黎第一大学录取。一番兜兜转转,终究是走上了艺术之路——在法国,她本硕学的是造型艺术。

  留学归来后,李山珊当过艺术老师,做过策展,在公共美术馆短期干过。最后,她决定做一个独立艺术家,“在国外,独立艺术家才是行业里最好的。”

  “她现在画得好了。”林蓝欣慰地说,“还是(因为)把她内心的东西激发出来。有些人能够很快地清楚自己一生的所爱,有些人是要慢慢去找、去自我发掘。”

  论及自己和表妹表弟们,林蓝认为他们是享受了改革开放红利的一代。1978年她刚进小学,那时谁家有亲戚在香港,就叫“南风窗”,有了“南风窗”,就可以带点那边的油、米、喇叭裤和双卡录音机过来。有一回,她得到了一条当时港台流行的喇叭裤,不敢穿去上学,“因为是不被允许的”。等到比她小两岁的二表妹上学时,穿喇叭裤就不再是问题了。“1980年代有部电影,叫《街上流行红裙子》。我们是走过那个时代的,所感受到的是一个不断走向开放的、包容的、蒸蒸日上的状态。”

  林蓝画作《诗经—长歌清唱》,507cm×390.3cm,中国画,2012-2016年

  苏家两代都是“四女一男”的格局。巧合的是,林墉的潮州老家同样是“四女一男”。

  “在我们家里,阿爸承担了很多照顾家庭的责任。”林蓝说。1971年她刚出生时,林墉赶到阳江,在单位宿舍的阳台上搭建起临时厨房、为产后的妻子炖鸡酒,这让前来照顾长女的岳母吴丽娥感到欣慰——当年她在逃难途中生儿女时,独自一人、又饥又冷,丈夫顶多抽空来看一眼新生的婴儿就走,从未想到自己有照顾妻子的责任。“我是一向了解这样的男人,他认为生儿育女、家务是女人的事,可以心安理得一概不管。”她在自传里写道。

  在苏家儿女、孙辈的回忆里,作为母亲/外婆的吴丽娥形象立体、饱满,而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外公则面目模糊,近乎空白。苏家杰曾说,父亲本分、对工作尽职,用一个人的薪水养活了全家。

  在吴丽娥的年代,一个有文化、有正当职业、没有恶习的男子已是“良配”。少女时代辗转于澳、港和珠三角谋生、逃难,她亲眼目睹了女性亲友、同宗、工友们的不幸遭遇,有被娘家高价卖给严重身心残疾者的,有婚后丈夫滥赌、家暴的,有被婆家虐待的,还有被拐到地主家做奴婢、如牲口般被折磨到失去人形的。也因着珠三角发达的纺织手工业给了女性经济自立的空间,近代出现了许多发誓不嫁的“自梳女”,以及女性婚后“不落夫家”的独特风俗。这些初代独立女性早早洞悉女性在宗法制度下和婚姻中的处境,一生辛勤劳作、省吃俭用,为晚年早早做好安排。

  林蓝说,外婆一直有个很朴素的观念,就是女孩子一定要念书,要有工作,要经济自立。“她这辈子做什么事都很认真,一定做得很好。”当纺织女工时,她是作坊里的棉纺能手,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修织机,让惯于摆谱并借机对女工动手动脚的机修师只能干瞪眼。

  婚后,吴丽娥在操持家务之外总是想办法接点缝补、做衣、送报的活,补充家用之余还有一点摆脱家中手心向上处境的心气。新中国成立后,吴丽娥做过一段时间的街道工作,让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被尊重的感觉。

  “我们一家的女性也是这么做的,我们要有独立的灵魂、独立的状态,有自己的志趣和事业,以实力活着。外婆就是这么教我们的。”

  新一代人正在成长。林蓝的女儿是苏家第四代中的老大,就读于美院附中。她喜欢写故事,是田径场上的冠军,爱汉服和国风,追《乐队的夏天》。林蓝也延续着当年父母对她的教育方式,让她自由地选择自身的路。排行老二的是韦潞的儿子,一个热爱哲学的初中生,他在思维世界里自己创建了一个共和国,为之设定了政体、法律和行政机构,还用乐高搭建出来,“他在图形结构上思考很深入。”

  “他们的思考可能要比我们更丰富了,已经有了国际的眼光,可以用一种更平视的心态去看待这样一个世界。我觉得这一代女性可能会有一个更开阔、更独立也更自我的未来。”

  (参考文献:吴丽娥著《命运的云,没有雨》,“南粤一家”微信公号苏家人回忆文字,感谢苏小华、林蓝等在采访中提供的帮助。)